梓桐

“爱不能被简化为相遇。”
“爱那些您无法看见第二次的事物。”
“爱的敌人,内在于爱之中。”

我的古典时代

(这篇应主编同学之邀而作,预计会刊登在思社项目的期刊《离谱》的最新一期上。)


现在的我时常会怀念十五岁以前,尚未拥有自己的智能手机而能专注地阅读纸质书籍的日子,那段时光被我戏谑地命名为“我的古典时代”。我想我之所以会不断地反顾与怀旧,大抵是因为如今的我已经丢失了儿时阅读的耐心,总是出于学业考核上的功利心去啃完一部并不感兴趣的大部头,而很难真正做到平心静气地读完一本无用之书。

微信读书的统计数据显示我过去一年读了两百余小时的电子书,我不得不感激信息化的便利赋予了我时间与金钱的双重福利,可当我试图回想起在电脑和手机端翻滚屏幕的场景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屏幕遮蔽的比它显现的更多。

我怀念古典时代的读书生活,怀念的是古典的读书场所,大概因为真正承载起记忆的并不是一串串平面的书名号,而是一个个立体的空间。

预初、初一每周五下午放学后到晚上数学辅导班上课前会有三小时的空闲,我常在凹凸不平的深灰石砖马路上拖着生锈的拉杆书包,轮子“卟哒卟哒”来回响着,穿过叫卖声与尘土并作的老旧街道,在不起眼的社区图书馆的小门前停下,我单手提着书包肩带,一路提上图书馆三楼。

常常未等馆员提醒我便已自觉前往儿童阅览室,从书架上随手挑一本封面清新的小说就哼哧读起,不到一学期大概读完了同一系列下的二十本小说,题目实在有些忘却,似乎是某少年作家的成名作,写的是学校内几位女孩子间的友谊、家庭,以及校园生活。每周五盘腿坐在塑料椅子上读小说的三小时于十年前的我而言大概是最快乐的时光,完全沉浸于虚构世界中,彻底遗忘晚上辅导班的数学知识。

全系列读完以后,我转而看向了《作家的第一本书》系列,十几本全都是成名作家的处女作,人们都说那些文字很幼稚,然而那时我正逢幼稚的年龄,且书中主人公年纪又与我相仿。到今天我依然洗脱不去骨子里的天真,也许与儿时大量摄入的这类文字有关。

除却上学的周末外,寒暑假待在图书馆的时间更长。小时候一整个暑假都在少年宫学习民乐、书法、素描与舞蹈,下课时父母往往都尚未下班,我便一个人推开少年宫隔壁的一家社区图书馆的门,其中有一块阅读区被设计成向下挖空半米的凹面,天蓝色皮沙发质地,那时我就喜欢脱了鞋躺坐在凹下去的平面看书,把头枕在地板边缘,或者身子趴在凹面上双手枕着下巴看书。

儿童阅览室每晚五点不到就会向外清人,我只能提着包被赶往成人阅览室,那儿的一众大人神情都严肃得很,愁眉紧蹙,鲜少抬头,我只好挪步书架装模作样地寻一本厚书,厚书被我用作高级垫板垫在数学讲义之下,我便在自习桌前写起晚上数学课的课后习题,边写边等着母亲下班,接我一同去街边地摊吃一碗沙县荠菜馄饨。

初一寒假前后,社区图书馆儿童馆书架上的小说已基本被我扫荡完全,除却封面太难看的与语言太晦涩的书以外,架上每一本小书都留下了我手指翻页的痕迹。我想念那种一页一页翻书的触感,手指与粗糙纸面摩擦的“实物感”令我无比踏实,比电子书右上角显示的阅读进度百分之几来得真实得多。

儿童书架被我读尽后,图书馆并无暇购入新书,我顿时落入了“无书可看”的困局。此后我被迫“定居”于成人书架,与成年人们一同“瓜分”更成熟的书籍。然而,成人书架却“富裕”至极,没有人与我抢书看,我这周胡乱塞回书架的书等到下周来看依旧是歪斜的原样。后来我才明白,成人们来社区图书馆的目的既非读书,也非借书,他们只是想寻一片免费、安静的场所办公。真正想借书的人往往都会去市级或区级图书馆,而社区图书馆的光临者多半是退休的老者与放学后的小孩,都是无所事事的、社会化程度不高的人。

被迫“流亡”成人阅览区的我在历史科普读物专栏倒有了意外的收获。我读初一时,白话说历史作品正风靡,那段时间我陆续读完了七本《明朝那些事儿》和两本《汉朝那些人儿》,后者这名字一听就是为了蹭前者的热度而临时赶制的。虽然以学术的眼光来看这几本书肯定都不过关,但这抵不住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对这套科普书的喜爱。我印象中这套书是从图书馆借回家后慢慢读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习惯于缩在被窝里,借着橙黄的台灯光读完了当年明月的前两册,犹记得开头第一页的“朱元璋最喜欢的颜色是黄色,因为他没得选”的幽默文风让我捧腹不已,读到第三册之后的党争、东厂西厂、宦官、阴谋与迫害等篇章时则愈发压抑。十年前的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大家要合起伙来把一个好人杀掉,看党争那几章时就有些走神,草草翻过了我认为枯燥的那几页。

那阵子借着一股朴素的兴致我读完了一系列的中国古代历史科普书,初中读的科普书自然不如大学读的学术书籍来得专业、严谨,但过去的记忆永不消逝,时隔多年那些悲怆、欢愉,乃至费解的感觉都栩栩如生。书中的种种知识也许终将会被遗忘,但我深信读书的感觉是不会忘却的。

另一处与读书有关的空间是医院,以及暂时充当作病床的家中卧室。空间往往会关联起事件,一些特别的事件,比如生病,是激发读书的契机之一。

我从前总隔三差五地卧病在床,母亲请假留家照看我,父亲帮我从区图书馆借了许多本书回来,我额头上贴着白色长方形退烧贴,躺卧在床头翻读一本又一本的小书。父亲会刻意挑选我喜欢的作家作品,大多篇幅都不长,且涵盖各种类型,幽默故事与治愈故事参半,封面都是我不讨厌的风格。

生病期间读书最适宜于消遣时光,我记得其中有一本讲两个体校的女孩练习跑步,省队的名额只有一个,她们俩原以为友谊会因此破裂,结果最后谁都没去,后来两人的人生轨迹渐行渐远,但她们仍是彼此心中最好的朋友;还有一本讲狐狸要保护它的妻儿,于是决定故意被人类打死,后来人类识破了狐狸的意图不忍心杀它,狐狸却自己死了。多半时候,我只要流几场眼泪,睡个几觉,发一身汗,再醒来时烧就退了。阅读不能治好我的病,它只能帮助我消磨大把大把卧床的时光,让我在潸然泪下之后短暂地忘却现实的疾病。疾病痊愈之后,书不会随着病的离去而离去,在床上读过的书都留存在了脑海中。

在社区图书馆和病床之外,另一处承载起我读书记忆的空间是东方书报亭,事实上它只是提供了一个“买杂志”的场所,阅读真正发生的地点在家中。但我仍要提及书报亭,因为当年的书报亭已经不在,并且再没有希望重建。物理意义上的“不在”不等于“消亡”。我时常还能回想起书报亭的样子,那么它就不算真正的消亡。

相比于我,其实母亲是更常去书报亭的顾客,家中书房存放了许多她当年订阅的《收获》和《小说月报》。初一初二的时候,卧室床头与卫生间窗台总会呈放一期《收获》,我便随手拾起某一期,开始读上面的中篇小说。我往往只读每一期的头版,读完就换下一期,并没有兴致把一期《收获》从头到尾读完,如今想来这种“精神富二代”读法真是奢侈至极,暴殄天物。我还记得每一篇小说的标题都会用特大字号的毛笔题写一遍,以致于我现在只记得标题的大致字形却记不得标题内容。读过的中篇里有讲男女恋爱终成眷属的,有知青文学,也有纯粹写一对市井老阿姨嘎三胡,对白充斥全篇,第二第三篇分别是《甲鱼的故事》和《老闺蜜》,第一篇名字记不清,但我十分确定这是《收获》的头版。

此后的某一天母亲从东方书报亭买回了本《萌芽》,软皮光滑的质感,精致的漫画风封面,自此我无可救药地坠入青春文学的迷梦。印象很深,那期开篇是哥舒意的治愈童话十则,后半部分登有八月长安的散文《十五岁》,其余短篇小说也都好看得令人手不释卷,甚至于有一篇我是带去了理发店排队剪头时读完的,等轮到我理发时小说情节正发展到高潮,我便固执地要求理发师允许我一边剪头一边读,剪下的碎发掉落在杂志内页上,也许至今仍有残留。

初二以后我开始与住宿生一起上晚自习,可自由支配的读书时间少了许多,我于是提前一天把当月的《萌芽》装进书包里,等到晚自习课间就忍不住掏出来读上一篇。我只敢把书塞在桌肚里,生怕被巡回老师瞧见——当时学校规定晚自习期间一律不许读课外书,文学杂志(何况还是带有插图的)更是发现了就要被没收。我的一位好友因为在晚自习偷读了《红楼梦》而被巡回老师揪住批评了许久,此后所有人都谨小慎微了起来,只读课内教材,或者超前做数学习题册,鲜少有人敢越雷池。

我借着教室里并不明亮的灯光,偷偷摸摸地读,并不敢大肆声张,每回偷着读几页,或者把《萌芽》压在作业本之下悄悄翻页。这种“地下”读书状态维持了许久,有回我险些被抓住,被师长质问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那次可能是胆子大了不少的缘故,我直接将新一期《萌芽》平摊在了大腿上,没有做任何遮挡。也许是当时我读得太出神而不自知地在脸上露出了些微笑意,这抹异常的微笑立即引起了巡回老师的警觉。老师走到我桌前时我都没有意识到她的到来,直到她手伸过来夺走书时我才恍然抬头,对上她的怒目。

我慌得心漏跳了半拍,忙乱之中无措地辩解道:“这是现代文阅读理解的练习题。”

不幸的是我所看的那页恰好有一张巨大的黑白抽象插画,与我信口胡诌的理由无论如何也对不上号。

老师先愣了一下,随后翻转杂志,瞥见了封面上两个大字,蹙眉质问我:“你是哪个班的?”

我低头不语,以为这期《萌芽》大概率是要被没收且再也索要不回,我许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佯装沉默。

所幸所幸,巡回老师只是个新来的年轻教师,与当年没收《红楼梦》的并不是同一位老师,她俯身对我低语了句:“下次不许再带到学校里来了。”

她终于还是放过了我,没有深究下去。我斜靠着椅背长舒了口气,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默默感激这位无名老师一瞬的仁慈。

在此以后,我幸运地一次都没有被抓到过。虽然整体氛围不自由,但我却意外地很享受“高压监管”之下的特殊读书体验,其中充满着将被拆穿而未被拆穿的刺激,有着近似越轨的快感。忙里偷闲读的文字记忆尤其深刻,有些段落甚至还能背诵。

我如今重提往事绝没有控诉学校的意图,相反我其实还受惠于她,因为“不许读闲书”的律令刺激了我十四岁的逆反心理,令我爱上了偷偷读书的感觉。高中和大学给予了更宽松更自由的环境,师长鼓励我们多读书,我也的确因阅读习得了不少知识,可当年初中“地下”读书的乐趣反倒不见了。这听起来有些像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又或许只是青春期的叛逆火焰仍在燃烧。

古典时代的我读过的书多半不是经典,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说,真正的经典在古典时代并不能被我读懂,我只是借着原始的本能追求快乐的读书体验。古典没有稳定的本质,而是一种建构。古典作为现代的对立物而被发明,身处古典时代之中的人绝不会自觉意识到古典为何物,所以古典注定只能是当下的怀旧产物。从前读过的书并不能在知识上给予今天的我多少裨益,仅仅是年少时出神忘我的阅读体验令长大后的我念念不忘而已。

评论

热度(14)